內文試閱

零◎肚皮舞孃

    第一次見到肚皮舞孃是在尼羅河的遊船上。整艘船都被他們的旅行團包了，船內有美食和樂手，船外是開羅的夜景；現代奢華與千年古城，她沉醉於這樣的浪漫中。

    舞臺上，一名肚皮舞孃正踩著鼓聲扭動臀部，不是印象中纖細的舞者體型，反而十分豐腴，甚至以臺灣女人的標準而言是過胖了。她始終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直盯著舞孃，甚至不明白這麼豐滿的身材，怎麼可以跳起舞來如此輕盈，而且有種美好的氣氛縈繞四周。

    那舞孃毫不掩飾地露出腰腹部肌肉，看上去像是生過好多孩子的歐巴桑，她不禁偷偷縮了一下肚子，慶幸自己的小腹沒有這麼大。不過一個分神，她隨即又被舞孃吸引，再次將注意力回到了表演上。

    舞孃擺動著臀部、腰部、腹部，和胸部，似乎正與樂手的鼓聲快樂地合奏，而雙手則輕柔地舉放，像在慶典中拂起了一陣南風，吹散焦躁的慾望，等待另一個喧鬧的高潮。

    是最高潮了！肚皮舞孃熱情地邀大家上臺共舞，音樂也轉成更為清楚明快的節奏，推託一陣後，陸陸續續有些人上臺了，然後一個接著一個，幾乎全部的人都擠到了舞臺旁，各自跳著各自的舞步，把這兒當夜店舞廳般玩鬧著。

    她本是矜持，無奈全部的人都上了臺，若她執意坐在桌前，反倒顯得孤僻，只好也跟著擠入了舞池。好幾次，她與肚皮舞孃幾乎是貼身的，可以感受到對方身上的香味，以及臀部的搖動。

    那香味是埃及人喜愛的蓮花香，不很濃郁，縈縈繞繞卻直竄入鼻腔，在大腦嗅覺區狠狠地刻下一個難以忘懷的印記。那臀部的力道也讓她驚訝，看起來輕鬆而小幅度的晃動，沒想到肌肉的力量卻是這麼大，險些將她碰撞的一個踉蹌。

    這一夜，她十九歲，發育良好，肌肉緊實，不胖不瘦，肌膚飽滿而有彈性，是掐得出水來的晶瑩潤澤，是一個女人初長成時最美麗的時光。

    她的胸部尖挺，臀部微翹，小腹平坦，最大的煩惱是買褲子和裙子時總要修改以配合極富曲線的小蠻腰。她的煩惱，也是她的自傲。

    男孩或是男人包圍著她，女孩們妒忌著她卻又想親近她，年長的女人則在她身上回憶年華。她正綻放著年華，自知或不自知的，以青春為武器，她無往不利，卻又小心翼翼深怕哪一天彈盡援絕，被歸入「歐巴桑」的一群。

    年復一年，二十歲生日過了，二十五歲的臨界點也一步就跨了過去，等待著三十歲到來，她早已忘了尼羅河上的肚皮舞孃，忙碌的工作讓生活成了辦公室與臥室的折返跑。可是，肌肉卻是愈來愈鬆弛，臉上的細紋如年輪般數著年紀。她只得努力縮緊小腹，不惜花大錢嘗試各種美容保養，卻稍一不注意，臀部與腰部又大了一圈。

    別人依舊讚她的美貌，表面上她欣然接受，骨子裡比誰都心知肚明這些看似美好的一切，正一點一滴如土崩般塌陷，她只能無助地延長剝落的時間，卻沒有辦法維持住一個點的平衡。

    一次經過某所女校門口，時值高中生放學時間，一哄而散的女孩如振翅的飛鳥占據整個十字路口，她被她們的光采震懾住了。一瞬間她以為現在的高中生都過於美麗，仔細一看才發現真要算得上好看的不過掐指可數，但是她們的肌膚似乎都透著光，青春的胴體被這層光籠罩著，如雨澆潤的春花，沒化妝打扮卻比誰都嬌豔芬芳。她突然驚覺自己老了，雖然正要三十，卻徹徹底底地老了，她再也不是那個買褲子一定要改小一吋腰圍的女孩，而是擔心褲子過小怕穿不下的女人了。

    從M號穿到L號，她愈發自慚形穢，也愈陷入對自己身體的焦慮。男朋友說她好看，她懷疑只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缺乏客觀標準。她依然整天嚷嚷過胖，又發懶不願意上健身房。男朋友建議她去學跳肚皮舞，可以運動又可以學舞。時下正流行的肚皮舞，她不曾注意，沒想到男朋友卻比她興致還高。

    肚皮舞是什麼？她沒有概念。隱隱約約想起了尼羅河上的夜，一名過胖的舞孃，以及導遊的一句話，說在保守的埃及，肚皮舞孃要結婚生小孩後才能出來表演。

    不知道導遊說的是否為真，她半信半疑，如同第一次進入舞蹈教室的心情，一方面懷疑是否有時間學舞，另一方面則又充滿無限好奇。懵懵懂懂踏入了第一步，心想了不起賠個三千元學費，若不適合就不要繼續。

    然而，女人終究是女人，始終很難抵擋閃亮服飾的誘惑。先不論肚皮舞的內涵究竟是什麼，不用一堂課，她就被綴滿錢幣而叮叮噹噹響的服裝吸引了。圍著臀部或紗或絨的腰巾，裝飾了三排或四排的金幣或銀幣，隨著臀部搖動而碰撞，那聲響清脆得敲碎了全身防備，她聽見心底某處激起了浪花，究竟是什麼她也說不出來；如果曙光可以喚醒天地，拉開一片海闊天空的景色，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吧！

    她興奮地期待一個星期一次的舞蹈課。

    換上半截緊身韻律服和水褲，腰間繫了條漂亮的紫色金幣腰巾，赤腳，披髮，露出鮮少在人前曝光的肚皮，就是她每一堂課的裝扮。起初，擔心小腹過於明顯，她做什麼動作時都挺胸縮肚，用力擠出一圈肉時還會不好意思，但是左顧右盼一番之後，發現她的身材在教室裡算是好的了。從二十幾歲的女學生到五十幾歲的歐巴桑，每一個人的腰腹間都有些贅肉，她們跟她一樣扭捏。她並不是唯一沒有模特兒體型的女性，她或她們才是女性體型的常態。

    舞蹈教室裡不只有一位肚皮舞老師，每位老師跳起舞來都是那樣美麗動人，而且自信十足。她發現她們似乎比她還胖，尤其是腰腹間的肌肉有著渾圓結實的腹肌和側腰線條，怎麼樣都和苗條說不上關係。可是，一旦跳起舞來，那隱含力道的柔軟扭動，充分展現了女性軀體豐盈美好的樣態，教人不覺得胖，反倒想要讓自己多長點肉，才能那樣舞著恰似大地女神。

    從頭部開始，脖子、肩膀、手臂、手指、胸部、上腹、下腹、側腰、臀部、大腿，一路到腳尖，每個部位各自運用不同的肌肉，或分開，或連結，她一一檢視那收縮或是舒張，從小到大她不曾用這種角度關注身體，就像是重新認識了自己。

    這種感覺很奇妙，奇妙到像嚼了一片新鮮的薄荷葉，透著微嗆的清香。

    「來，甩胸！想像妳胸部上有東西要把它甩掉。不要不好意思，每個女生不管大小，都有胸部，都可以很漂亮、很性感。」老師在前面示範甩胸的動作，一群人在後面互相交換眼神偷笑著，要晃動胸部是件多令人不好意思的事啊！可是聽老師這麼說後，紛紛收起了玩笑的表情，只見鏡子前一群女人，無論老少胖瘦，全都認真而專注地練習著。一堂課、二堂課、三堂課，愈來愈多堂課過去，習舞的這群女人，她們的頭愈抬愈高，從擔驚受怕的小麻雀變成了驕傲的孔雀，迫不及待展翅炫耀一身斑斕。她也成為一隻孔雀，而且是一隻抬頭挺胸不需被人評價的孔雀。

    於是，她記起了埃及的肚皮舞孃，終於知道那原屬於女人的美好，不是幾比幾的身材比例，而是對於本身的自信與自傲。肚皮舞孃們將這只屬於女性的自信與自傲用舞蹈表現出來，不僅是取悅觀賞者，重要的是從一位女人傳達給另一位女人，從內而發於外，又由外回歸靈魂深處，宛如一朵蓮花自千年不斷的流水中挺立綻放。

    她不再刻意縮小腹或減肥了，她立志要當一名肚皮舞孃。

    推開舞蹈教室的門，大家已經開始跳了。

    她雖然來得有些遲，幸好還不晚。

看博客來網路書店介紹

看金石堂網路書店介紹

看誠品網路書店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