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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深處
島嶼東部的風景常在心中浮起。 因為地殼板塊擠壓隆起陡峻的山脈,騷動不安,彷彿鬱怒被激動起來的野獸,向天空嘯叫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波濤洶湧,擊打著堅硬的岩岸礁石,大浪澎轟,這樣狂野肆無忌憚,鋪天蓋地而來。 有時候覺得,風景其實是一種心事。 走遍天涯海角,我為什麼總是記得島嶼東岸那樣的海和那樣的山。 年輕的時候常常一隻背包,遊走於東部海岸。在一個叫做靜浦的地方住下來,只有一條街,一間小客棧(彷彿叫元成旅社)。夏日黃昏坐在門口、面頰脖子塗粉的婦人,穿著薄薄背心,汗濕的棉布貼著黝黑壯碩的胸脯乳房。她搖打著扇子,笑著說:「來坐。」 滿天星辰,明亮碩大,我看到暗夜裡長雲的流轉,千萬種纏綿,千萬種幻滅。 附近營房的充員兵赤膊短褲,露著像地殼擠壓一樣隆隆的肉體,跟婦人調情嬉鬧。 在一個一個黎明,揹起背包,告別一個又一個小鎮,告別婦人和充員兵。他們有時依靠親暱環抱著,像一座山和一片迴旋的海。 靜浦,或者許多像靜浦的小鎮,都不是我流浪的起點或終點,我畢竟沒有停留,這樣走過島嶼東部的海岸和縱谷,學會在黎明時說:再見! 二○○九年至二○一○年擔任東華大學中文系駐校藝術家,在花蓮美崙校區住了一年。覺得好奢侈,可以半小時到七星潭看海,半小時進到太魯閣看立霧溪谷的千迴萬轉。 我時時刻刻在想要去東部了。 台灣好基金會在池上蹲點,我參加了幾次春耕和秋收活動,看到那樣肆無忌憚自由自在的雲,更確定要到東部去住一段時間了。 特別要謝謝台灣好基金會柯文昌董事長,如果不是他有魄力承租下一些老宿舍,提供給藝術家到池上駐村,我到東部去的心願還是會推遲吧。 也謝謝徐璐,開著車帶我從台東找到池上,一家一家看可以居住的地方。最後他們帶我到大埔村的舊教師宿舍,紅色磚牆,黑瓦平房,有很大的院子,我忽然笑了:「這不就是我童年的家嗎?」我想到《金剛經》說的「還至本處」,原來找來找去,最終還是回到最初,回來做真正的自己。 因為是自己的「家」,沒有任何陌生,二○一四年十月一住進去就開始畫畫了。十月下旬是開始秋收的季節了,我走在田間,看熟透的稻穀,從金黃泛出琥珀的紅光。在畫室裡裁了畫布,大約兩公尺乘一公尺半,在台北很少畫這樣大尺寸的畫。在縱谷平原,每天看廣大的無遮蔽的田野,回到畫室也覺得要挑戰更大的空間。 從秋收畫到燒田,從燒田看到整片金黃的油菜花,我記憶著色彩裡的繽紛絢爛,記憶著一片一片繁華瞬間轉換的變滅,領悟著色相與空幻的關係—色相成空,空又再生出色相。歲月流轉,星辰流轉,畫裡的色彩一變再變,畫裡的形容一變再變,那一張秋收的畫變成田野裡的紅赭焦黑,不多久又變成油菜花的金黃,然後,立春前後,綠色的秧苗在水田裡翻飛,畫面又轉變了。 第一季稻作,我彷彿只坐在一張畫布前,讓季節的記憶一一疊壓在畫布上。 我好像只想畫一張畫,畫裡重疊著縱谷不同季節的景象,春夏秋冬,空白的畫布一次一次改換,彷彿想留住時間和歲月。 一年時間,創作二十九件作品,想起有一天看到「林木深處」,絳紅色衣袍的僧人愈走愈遠,樹林搖曳,林木高處的蟬嘶、鳥鳴,樹影恍惚,樹隙間的日光和月光,沙沙的風聲雨聲,人的喧譁,都被他遠遠留在身後了。 二○一六年三月二十八日春分後八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