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我們在此編織史詩 他鑄出大地、天空、海洋,不知疲倦的太陽和盈滿溜圓的月亮,以及眾多的星宿。 —荷馬《伊里亞德》 荷馬(Homer)史詩《伊里亞德》(Iliad)第十八卷中,描寫為了讓阿基里斯(Achilles)重回戰場。其母海洋女神特提斯(Thetis)來到火與工匠之神,赫菲斯托(Hephaestus)的居所,懇求一副新的鎧甲武器。詩人花了百餘行的篇幅,敘述了阿基里斯之盾,以及其上的圖騰:赫菲斯托在那有限的空間裡,將世界樣貌,如實刻印在黃金的盾面上。而劇場,也如同阿基里斯之盾,從有限的空間,延伸無限的可能。 王榮裕,金枝演社創辦人與藝術總監,劇場界人稱「二哥」,母親為歌仔戲知名小生謝月霞。即便自承曾經與母親相處得不快,無法理解母親的表演,然而母親代表的傳統文化,以及野台戲班的表演藝術,無形中仍成為他日後創作—以「土地」、「情感」為核心─的重要養分。而幼時種下的戲劇藝術根苗,更在日後使二哥理解了母親,理解了她的表演藝術,也理解了她的生命。 投入劇場前,王榮裕原本是高薪的電腦工程師。但源自對生命的不滿足,令他到處嘗試宣洩的各種可能。一九八八年,二十八歲的二哥招考進入蘭陵劇坊第五期表演人才培訓班,並於同年進入優劇場,成為團員,後期亦擔任訓練指導。 一九九三年,他創立金枝演社,將源自母親謝月霞的民間歌仔戲養分,帶入作品當中,使得金枝作品帶有濃厚的「胡撇仔」(Opera)風格,與濃厚的台灣原生特質。經過幾齣作品的草創與實驗,王榮裕在一九九六年推出《胡撇仔戲—台灣女俠白小蘭》(以下稱《白小蘭》),不只是台灣劇場將胡撇仔戲搬上現代戲劇舞台的先河,更打破傳統鏡框思維,走出黑盒子劇場。《白小蘭》以一輛小卡車為舞台,車開到哪,舞台便帶到哪;舞台帶到哪,戲便演到哪。不但落實傳統歌仔戲班隨處做場的靈活性,舞台的流動可變,更為之後的環境劇場創作,帶來啟發。隔年,《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於華山廢酒廠(現今的華山文創園區)搬演,一個舞台美學的衝撞與嘗試,從此開啟一部戲、三代人,二十年的歷程。到頭來,搬演史詩這件事,本身也成為一部台灣劇場界的史詩。 一九九七年是一個快速變動的年分。解嚴屆滿十年,總統民選也已是一年前的事,一切似乎朝更好的方向前進。但人們仍然不確定,前方到底有什麼在等待自己。那是屬於世紀末快速變盪的時代問題,為了因應轉變以及尋找出處的焦慮,「新」與「變」充斥人們的生活。台灣,做為一個多元融合的環境,王榮裕也於此時不斷反問自己,我們立身的這塊土地,到底擁有怎麼樣的故事,源頭又是什麼?做為一個藝術家,於是,他開始精神上的尋根,或者說是考古的旅程。 我想知道關於土地的故事,我想好好了解土地。既然如此,我就必須知道她的源頭是什麼。我必須從源頭下手。 為了這個問題,他決定整理每一個影響過台灣的文化,試圖尋找答案。最終,二哥得到一個結論:台灣文化,就是東西合併,加上原住民文化。其中西方文明的起源,便是希臘,那些關於天神、英雄、美人與怪物的神話。在閱讀了無數希臘神話故事後,美國學者漢米爾頓(Edith Hamilton)於《希臘羅馬神話故事》(Mythology: Timeless Tales of Gods and Heroes)一書的描述「距今三千年前,在靠近地中海的小亞細亞東端,有一個大城市,其富庶和強盛舉世無匹,甚至今日,也沒有一個城市比它更出名。該城名叫特洛伊(Troy)。」吸引住了他的眼睛。 特洛伊城,傳說中天神宙斯(Zeus)懲罰海神波賽冬(Poseidon),與太陽神阿波羅(Apollo)在此進行一年的勞役。波賽冬為特洛伊建立堅固的城牆;阿波羅則於山野之間彈琴歌唱,將藝術、美好與歡樂注入特洛伊之中。那是海天一隅的珍寶,為太陽與大海所眷顧的所在。有關這座城市的種種形容,都令王榮裕聯想到海洋之島的台灣。描述特洛伊之戰的荷馬史詩《伊里亞德》,既是記錄著文明源頭的經典,亦是文學藝術的起源。既然要尋找根源的所在,既然要挖掘屬於土地的故事,他決定以《伊里亞德》為創作取材搬演。 一九九七年一月,為了呈現他腦海裡的作品意象,王榮裕走訪各個非典型場域之後,看上了金瓜石的「禮樂煉銅廠」,卻因為廠方慘痛前例不肯再出借而作罷。其後經歷無數次的勘訪場地、商借未果的挫折,幾經波折,終於覓得華山廢酒廠,成為他心目中理想的表演空間,並順利向當地里長取得租借同意,承租下原為米酒作業場的廠房做為排練及演出地點。 《古國之神—祭特洛伊》於廢墟首演的創舉,為日後國內閒置空間再利用的發展,打了漂亮一仗。如同赫菲斯托於盾牌上打造整個天地世界,王榮裕也將華山酒廠做為自己的「阿基里斯之盾」,將廢墟的種種限制,轉化為特洛伊古城遺跡。而在廢墟演出的成功經驗,也為金枝演社的環境劇場製作美學,打下深厚根基。 二○○五年,國民大會走入歷史,金枝演社先後於淡水滬尾砲台、高雄旗後砲台重製搬演此劇第二版,並以《祭特洛伊》為作品正式定名。古砲台深厚的戰爭意象,與史詩描述的死亡暴力美學遙相呼應。比之一九九七年的拼貼碰撞,第二版的《祭特洛伊》更加凸顯戰爭的意象,以及背後所隱喻的,關於強與弱、暴力與文明的對比意旨。 向前!特洛伊人,為著自由,踏向前! 劇本中,特洛伊王子赫克托(Hector)對著族民喊道。雖然最終赫克托殞命,特洛伊城滅亡,然則他們所揭示的,為理想抗爭、搏鬥的精神,卻精準點出台灣當下,動輒得咎的境地。 二○一五年,雲門劇場開幕元年。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邀請王榮裕與金枝演社至雲門擔綱戶外劇場開幕演出。到了現場,二哥這才發現,原來與雲門劇場一牆之隔的,便是十年前《祭特洛伊》的演出場地—滬尾砲台。彷彿感受到古國的召喚,二哥決意第三度搬演這個作品,以第二版既有的基礎,重新發展、編劇、設計,終於在相隔十年後重現經典。 第三版的《祭特洛伊》,除繼承前作的暴力、死亡美學,更是薪火傳承的深厚底蘊。一九九七版便參與《祭特洛伊》演出,自戲班說書人演到特洛伊老王普里安的「媽媽」謝月霞,以及從華山廢墟到古砲台的燈光設計「桃叔」張贊桃,皆已先後辭世。然而他們的角色也各自有了最合適的繼承者:二哥之子王品果飾演引渡少年,帶領觀眾出入戲裡戲外,一如祖母於華山扮演的說書人角色;而於第一版擔任桃叔助理的車克謙,則擔起第三版《祭特洛伊》的燈光設計,不同的風格,相同的是師徒之間,對「美」與「藝術」的執著。一部戲,幾代人,《祭特洛伊》串連他們的生命記憶,一如特洛伊史詩的延續,也將不斷流傳繼承。 「我一直覺得,從來都是戲選擇我,不是我去選擇它。不是我說要做什麼,是戲跟我說它想要我做什麼。」回首前後二十年的歲月,對於這部《祭特洛伊》,二哥感性地說著。從首版的拼貼衝撞,二版的戰爭意象,到三版獻予土地的禮讚,《祭特洛伊》歷經二十餘年的探尋,將荷馬史詩以台灣獨有的語言、肢體,移植台灣海峽。它不只是一部搬演希臘史詩的戲劇,更是一部由三代劇場人,一同於這塊土地上編織的劇場史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