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文試閱
如夢似幻再相遇
(節選自「第一章 新德里機場」) 夢裡,恆河邊上的白衣人,始終如如不動地坐著。自驚鴻一瞥後,消逝於河岸,卻飄然於夢境,不遠不近,幾度反覆穿梭,又明又暗,愈刺眼的光芒下,陰影愈深沉。豔麗澄澄的陽光布滿天際,就連太陽也追隨著白衣人,如如不動。 等行李時,想起多年前飛沙走石的轉盤,拿到行李已面目全非,惶惶然於距離很短的出入境口,紛湧而上的衣衫襤褸螞蟻雄兵,讓甯霏汗毛豎立,即便是他身手不凡,也難敵掌心空無的千手千眼,那焦灼魯莽的搶奪,霎時誤以為闖入賊窩,卻原來是賺取微薄小費的捆工們,蠻橫地,在行李轉盤與接機出租車之間來回奔波,漫天叫價或隨意索取零錢,端看來客穿著樣貌的直觀判斷,瞬間定奪宰割的對象與金額。即便是無知無識的機場小工,人見得多了,也能看出誰會多給幾塊錢大洋(初抵機場的遊客手上只有美金)。 進出多年,他模仿印度人,一身毫無辨識度的陳舊白襯衫與牛仔褲,和一雙已然髒兮兮,哪裡都買得到的耐吉運動鞋。 驚魂甫定後,車子穿行於霧霾濃重的黑夜裡,甯霏懊悔著,沒有大膽交出行李,而自己肩扛笨重相機,雙手拖拎上各有二十公斤的老舊旅行箱,此時肩膀手臂痠疼起來。然而他懊惱的是沒有及時藉機布施些零錢,這並非超越自己的能力與認知範疇,卻猛然被驚嚇得猶豫再三,便錯過了讓自己安心的施捨機會,以至於,接下來的幾個月,都不斷被這時不時冒出來的悔意干擾,反而做出了更愚蠢的判斷與無謂的彌補動作。 由於貝瑪的疏忽,既忘記接機又忘了事先訂好火車票,甯霏必須冒險轉往內陸機場,看能否買到飛往瓦拉納西的機票,再冒險等候霧霾散去,以免班機被無限期延誤,白白浪費一張機票錢和往返奔波的勞頓。那年代,沒有退票這項服務。 愈是焦慮,愈容易做出不明智的選擇。好幾個小時過去,航班看版上不斷地跳出Delay 、Delay、 Delay……然後翻牌變成Cancel 、Cancel、 Cancel……,才讓他徹底死心。機場裡,來來往往等候的人群,紛紛離去。他是最後一個走的,手裡握著一本威廉.達爾林普(William Dalrymple)在德里一年寫的《精靈之城》(City of Djinns: A Year in Delhi),以考古記者的鋒利眼睛,重新檢閱這座歷經穆斯林與印度教徒來回洗刷的城市,如何在春秋戰國式信仰的血腥辯證裡存活下來。內容厚重,卻高潮迭起,乃至於忘了等候的煩躁與班機被取消的失落。腦海裡翻覆著千百年來,德里市民的東西南北遷徙,他決定利用返程走一趟舊德里。多年不見的貝瑪奚落他:「很髒噢!你真的要去?」 對於新來乍到者,的確難以相信牛、馬、豬、狗、猴、大象推擠跳躍於三輪、機動車、汽車與馬車之間的泥濘屎路,是行人可以穿梭的步道,遑論就餐於油膩騎樓下的奶茶攤,享用油光閃閃的各種爆炸甜品,那種甜死人的濃重,咬一口便暈整天。 貝瑪的挑釁總能成功。為了強化刺激,他還故意僱用了敞篷機動三輪車,無遮無掩地直接衝進塵土飛揚與霧霾裡。既來之則安之,進出恆河多次以後,誰還能在意這一點點髒亂?甯霏不動聲色,兀自沉默著,甚至不對貝瑪的得意淺笑有絲毫反應,不是為了讓他失望,卻正糾結於連續幾晚的夢魘。白衣人,是此番臨時起意行程的目標。這來回折騰的交通困擾,反而更堅定了前進的動力,等待恰當的交通工具安排前,去舊德里走走,回味一下William住在老城區的情境,未嘗不是再認識印度這古老國度的方式? 怎麼會有一座城市,彷彿萬年不變地維持著固執的髒亂?不僅僅是髒,畫面始終如一,就連人們的衣飾都像是永恆地風塵僕僕卻又白皙如故,印度產棉,白棉布,貴賤不論,大概是這片土地上的唯一平等見。舊德里曾經是蒙兀兒王朝最後僅存的版圖,難以想像這波斯文化融入骨髓的蒙古貴族,怎能讓這歷史寶地落入廢墟般的垃圾堆?帖木兒用大理石與花崗岩建造帝國宮殿,在絲綢之路必經的輝煌歲月,子孫世代仿效下,直至沙賈汗王朝達到極致。窮奢導致兵禍與掠奪,蒙兀兒王朝之前有穆斯林,之後有伊朗、阿富汗入侵以及英國殖民,最終,卸下被奪的珠寶金飾後,人畜屎尿,都能塗染往日榮光。屎尿,是安全的,再也沒有槍砲進入了,就連英國人也懶得重建,而就近打造了新德里,讓舊德里的金碧廢墟,得以留存至今。 甯霏喝了糖水香料熬製的奶茶,在貝瑪的凝視下,又吃了泥沙地攤上的炭烤玉米與菱角,以及茅草棚裡的咖哩雞飯,滿嘴油腥地隨著貝瑪完成採購,拎著大包小包,貝瑪讚許而滿意地笑了。彷彿拿到應許門票,甯霏終歸是通過了測試。 「火車雖然比較久卻很準時,我可以幫你買頭等艙臥鋪,睡一覺,天亮就到了,你比較不辛苦,但你很可能要跟陌生人上下鋪同房。接送汽車,我只找到沒有空調的,現在氣候還行,應該不成問題,車況也還不錯,中間不停,大概十小時能到,若怕累,中途找個客棧住一晚,不趕時間,可以舒舒服服地慢慢走。」這兩種交通方式,甯霏都試過,並不陌生,卻回回都要掙扎一番,難以取捨各自的利弊。 甯霏從來不解釋自己來印度的目的,貝瑪也不多嘴好奇,這是他的優點,雖有點難纏的勢利眼,甯霏仍一再找他安排行程。 這回,甯霏選擇了火車。「你運氣真好,火車很空,沒有人跟你分房,但難保下一站不會有人上車,祝你好運!」多虧他的烏鴉嘴,僅僅安靜了四小時,就有人拍打房門,捎進了好幾摞行李,塞滿了所有能站的空間。甯霏真懊悔沒有堅持買下兩張票,而聽從了貝瑪口若懸河的鐵律:「我知道你有錢,卻也不該浪費,我打聽過了,這班火車沒什麼人,現在不是旺季,你沒必要這麼做。」在貝瑪不無譏諷的論調下,甯霏只得投降。「何況,你該體驗一下真實的印度。進出這麼多年,怎麼也要當回自己人吧!」臨行,還不忘補上一刀。 好不容易抵達,天色剛亮,從火車站到目的地,仍有一段車程,挪起發疼的屁股,又坐進了讓人更疼的中古車坐墊。掙扎著惺忪睡眼,想睡不能睡地繼續顛簸。車停後,朦朧著雙眼,穿越乞丐、沙度(濕婆苦行僧)們躺臥的小巷,再爬上雖不高卻陡聳的台階,鑽進小門框裡,等候掌櫃拿鑰匙,起碼折騰了整整一小時,才躺到柔軟的白床上,拉上窗簾的縫隙裡,閃爍著初升的烈陽。恍惚地疲累,仍小憩少許,醒來已黃昏,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睡著了。 白衣人,彷彿比往常近,仍背對著。他始終沒能看清,那靜止的白衣人如塑像般端坐,幾乎不需要呼吸,紋風不動。然而,一聲聲的唸誦在耳邊迴盪,即便已醒,旋律未絕:「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誰是菩薩?他臥在白棉被裡揣想,是白衣人嗎?亦或是白衣人這麼說?那是說我嗎?這到底是說誰呢?我在恆河邊,還是在家中的夢境裡?誰是菩薩?誰是菩薩?誰是菩薩?一連串驚悸大問汗涔涔醒來,才知道,這回真醒了。 最清醒的時刻,反而了然於胸,夢境中的白衣人,唸誦的是別人的話語,他似乎耿耿於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