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憂患之光
天色未明,客廳裡的白光便點亮了,她膝屈紅色拜墊上執珠翻閱典籍,口中喃喃有話,「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反覆,再反覆,「鐺!」法缽振鑠,虛空之中便有了光。光暗分開,東方水平端外釋出金色蠶線纏附在綿白雲絲上,像文火吞吞吐吐在玻璃茶壺上燃燒出一片溫潤氣色,天地豁朗,水木清華,半空中的飛鳥,野地上的走獸,海水裡的魚。她端然畏懼,壇前香火,心誠則靈。 街燈熄滅了。曉風從淡水河的右岸吹過台北橋到河左岸,繁華街巿還正倦困未沸揚,滿地紙屑一樣軟弱無人理睬。路口再進去一點,早餐店賣四神湯和切仔麵的湯水剛滾了,蒸氣油香。這時,聽得見巷子裡人家窗外的麻雀三五嘈切,派報腳踏車的踩煞聲,斜對面掛神愛世人招牌的教會瓦頂下晨更的詩樂,以及她細細喃喃的誦讀像沙沙作響的樹葉搖動,不歇止。 我上樓,入口是廚房餐廳,轉身入走道,經過她的房間,再經過從前她跟父親的房間,來到她所在的地方。光盈滿廳室,壁上亡者遺像,十方佛祖法相,黑木壇上長明燈拂照三尊雕塑神像,祖宗神主牌,日夜低迴吟誦阿彌陀佛名號的電唱機,檀香煙火在光線中縈繞,徘徊,忽長忽短。聲光靡靡交錯。我站在廳口看她,不能說話,要等她把大悲咒八十四句,四百一十五字,再念祝一遍,「鐺!」她起身禮拜,再拜,三拜,褪下一襲海青,轉眼看我,說:「要走了?」 「嗯,十點半的飛機。」 「來跟你老北告別,求他保佑你平安順遂。」 「不必了。」 「跟自己的老北講幾句話。」她溫柔堅持。 我猶豫不肯動,只見她削短的頭髮過於輕薄了,遠觀似乎還有作女兒的清真,近看卻覺得太早有不該有的斑紋刻蝕在眼角周圍,風華圮落之中。未半百的她,幼視弱,輟學,不識一個造字,獨具一付乳房肉身,行走在柴米油鹽,生老病死,過年過節,婚娶送往,如此等等的人世裡。本來,最基本的人生,即或是在宇宙荒昧下的人生,亦不過是最天經地義的人生。惟她的文明,十方世界,隨親友視聽節目而逐步開闊起來,始於神話傳奇,經過地方戲曲,再歸於大藏佛經。《大悲咒》,《佛說無量壽經》,《阿彌陀經》,繁帙卷章,長篇累牘,一日念來竟滔滔不絕,沉穩無窒礙。一形一聲,形與聲。辨形而聲,不識其文。然而倉頡造字,是書寫的文字,文與字。她,文字的文盲者,有聲無文,真乃讀天書。佛曰,神曰,菩薩曰,太初有話,有聲音。聲聲亮烈,都是至高者的呼出。她正襟慈悲,晨昏課省,心誠則靈。 真是來臨別告辭的,行囊已經預備好,今早就要到西方去。一個與她截然不同的西方。經言:西方過此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極樂;此方眾生,若有至心稱念彼佛無量光壽名者,雖極罪重惡人,亦得下品下生:於蓮胎中,歷時六小劫,花開見佛聞法,悟一切智,住不退轉。心開花開時授記佛道。十八歲嫁人以後,生二男二女,每一次無不是骨肉的撕裂掙扎,病苦無安慰。從小我們見她最安寧的時刻全是在宗教氛圍裡上問於神下求於靈所加持給她的。壇火森嚴,我們在廟堂乩童揮劍割舌劃血符,令旗前胸後背揮擺下,驅邪魔,開前途,得智慧,跪領平安庇佑,而漸漸懂事長大。神鬼交往,她帶給我的人生啟蒙其實是宗教式的,卻想不到,有一日竟叫我不得不叛逆於宗教,忌憚於宗教,思索於宗教,開放於宗教,「天下人間沒有賜下別的名,人可以靠著得救」,最後受浸於宗教,全然仰望於一座新城。 我凝視父親遺像,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立我旁傾心祝禱,倉快安定,總是知道自己要說什麼。我想起父親驟逝那一晚,屍身被暫置於縣立醫院一處簡陋地下室,向著夜空燈火慘白,香煙幽渺;她坐一旁面對亡人,持咒送迎往生者,我則佇立無號泣,惟淚兩行,亦同她的禱告無歇止,直到曉風殘月。可我詫異,他們並不相愛啊?! 一世夫妻,不相愛也不相恨,不相慕也不相生分,不相棄也不相敬如賓。不可名狀的情感。「我的家庭真可愛......」我聞之彷若遇戰爭防空演習,避之惟恐不及的一首歌。而經言:「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我讀之又覺太過於聖潔無己,不可追求,不能完全。 「媽......」,我脫口想說一句話,輾轉又塞住不能說。 從前她告訴我們白蛇娘娘愛慕許仙甘願許身捨身的故事時,臉上亦曾緋紅過,有害羞的情態。只是到了現實裡,她不曾親暱擁抱我們,或得我們愛擁;她是操持家務,看望照顧,管教責備,定時俯首禮拜,以三牲花果,獻神獻佛獻祖宗亡靈,無一不恭謹守分。從來,她寄望的不是今生的應許,而是來生的盼望,所以思念天上的事,自甘平淡,不求功,也不諉過。她是相信但凡人在神靈面前都是好的,因為惟獨敬虔,凡事都有益處,又因為天地不仁,看這世代殺人戕害災禍像是用米篩過篩的不問好惡良善。 人要離開父母。我拒絕了她的大悲水,她也不勉強,只說異地天冷多加謹慎照顧,若是忍受不住就回來吧。說著就從衣袋裡掏出一紙紅包遞在我手上,說是給我的明年的壓歲錢,省著點用。我捏著那紙厚重的紅包,心想她如何有這筆錢,又想自己正像一隻長成的鮭魚,從出生的巷口走到了飄泊的海口,將去一個年,兩個年,或三個年......,一時鼻酸轉身偷偷拭去眼角欲眶的眼淚,然後要她也多保重,再見了。 我下樓,小妹已經備車在等我,回頭我想再看她一眼,她卻已經不在送別我的門口。車子漸行漸遠了;她那膝屈執禱,喃喃寄託於屬靈之事的情景,突然像一幅深刻的版畫,複印,繁殖,分散,擴增在我的腦海裡。是啊,直到飛機載我到了太平洋彼岸的西方,春花夏日秋風冬雪,我總能想起她在未明又明、未白又白的天色中虔誠閱讀的畫面。彷彿,只要每天夜影尚存,晨暉浮動之時,她還能夠盥洗點香閱讀,一日我就能覺得平安穩妥,安靜作工;縱然我亦是巴望她同我進入聖書中的新城。 但她終究是不能的,她有她的執著,我有我的啟示。我的到底是她起頭所教化的,只是後來,追求了不同聖域;至於前面要走的路,竟是一樣的生於憂患,離不開煩惱苦難,有確定的死蔭之幽谷──只要此身還在! 她看人生,看自己,看所得之身,無非不是一段綿綿不絕的生命幽谷。如此,她是不會單要一個牧者領她引她策她安慰她,或只要一塊可安歇可躺臥的水邊青草地;她是更願意像尊者驚動三方十世那樣在漫漫憂患中不驚動,又像使徒驚懼所得救恩那樣在常常憂患中不驚懼。走出一個幽谷,還有一個隱藏的幽谷。人生消長,是這樣以肉身端然浸浴於憂患之光中,口中喃喃有話,「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反覆,再反覆。「鐺!」法缽振鑠,光暗分開,一切都有了分明的著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