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要命的青藏公路

    車子正駛往長江源頭「沱沱河」，我卻病懨懨地被高山症所苦。  昨晚住在格爾木，海拔才二千八百十五米，感覺還好，但一出格爾木，海拔陡升一千多米，我人就步履闌珊了。

    當車抵達納赤台「崑崙泉」時，寒風颳著雪花，彷彿化成千萬支細針扎過來，令高山症更難以忍受。現在才三千七百七十六米，等到了四千六百十二米的五道梁，天知道我是否還挺得住？

    自古，青藏公路即流傳著「納赤台得了病，五道梁要了命」的說法。  雖然我早上吃了威而剛，仍舊頭痛欲裂，但更令我困擾的是，跨下生理反應──當我與他人在路旁土丘排排站，凌空灑尿時，噴水弧度特別高，感覺自己就像布魯塞爾著名地標「尿尿小童」雕像。

    即使途中惡補了幾瓶藏藥水「紅景天」，頭痛仍然持續。  紅景天是一種生長於藏區高山的多年生草本植物，自古即被軍旅用來消除疲憊，克服缺氧狀況，但後來聽其他旅人說才明白，要提前一個月持續喝才有效，要不就服用另一種治療青光眼的處方藥AZOL。威而剛對我而言，顯然無效。

    更慘的是，車行沒多久，我肚子即咕嚕作響，可能昨晚在格爾木街頭吃的串燒羊肉作祟，我立即央求司機讓我下車，就在車尾路旁鬆軟的雪堆中寬衣解帶，但屁股一碰到雪堆，一股寒意立即從尾椎鑽上來，散布全身。我蹲在那兒，使出全身力量對抗著顫慄，牙齒格格作響。起身時，看到身旁水泥柱寫著：一○九（國道），二八三○km（距離北京）。嗯，這個公路里程碑因我而突然變得很有意義起來。

    二天前，我即是走國道一○九線，從青海省會西寧出發。西寧至拉薩段，即所謂  「青藏公路」，路況極佳，一眼望去直達天際，彷彿真的是一條  「天路」。  據青海共和縣網頁記載，唐朝文成公主遠嫁吐蕃時，也是走這條路，當行至「赤嶺」時，舉目環顧，看到山前山後兩個世界，一邊是雨打芳草萋萋，一邊是雪壓枯草慘慘，不禁心潮起伏，躊躇不前。於是，便將唐太宗賞賜、可顯現長安城的日月寶鏡棄於此地，以示入藏決心，赤嶺因而改稱「日月山」。

    為了滿足大家對傳說的嚮往，當地縣府在山頭立了一尊文成公主塑像，形成「景點」，為當地小販創造不少商機。  事實上，日月山過去一直是漢藏兩族茶馬互市之地，亦是青海農業區和牧業區的分水嶺。過此，就進入鹹水湖遍布的柴達木盆地了。

    其中，面積最大的青海湖（四千五百多平方公里），還是中共海軍的魚雷發射實驗基地，海拔三千二百米，所以，我在此遛達時，其實已顯「醉態」，頭重腳輕，也難怪，棄置的氧氣罐在湖畔俯拾即是。

    幸好，當晚住的茶卡鎮，海拔只有二千七百米，稍稍令人喘口氣。茶卡是蒙古語「鹽海」之意，是柴達木盆地最早開發的鹽湖，有一千多年歷史。事實上，「柴達木」是蒙古語，意謂「鹽澤」。

    茶卡以黃燜羊肉、  香滷牛肉著稱。  據當地人說，這裡的牛羊因為喝鹽湖水、  吃鹽湖草，肉質帶有天然的鹹香味，所以，豈能不嚐？

    吃當地風味餐，是接觸地方風土最愉悅的方式。因此，早餐也跟著當地人吃米勞糟湯（蛋花鹹粥）和饃饃（饅頭）。  青海人不分族群，都愛吃饃饃，所以有  「內地人的菜，青海人的饃」一說。  饃饃要吃就得吃剛從焜鍋烙出來的，外脆內軟，香氣撲鼻，值得旅人一試。

    從茶卡至格爾木這一段的柴達木盆地，景觀充滿變化，有時是綠洲農家的小麥秋收，有時是牧民騎馬游牧羊群，有時是一群群晃蕩的野駱駝，但大多是綿延無際的沙漠灘和非常奇特的風蝕丘陵  ──「雅丹」地貌。

    雅丹，是維吾爾語「陡峭的土丘」之意，因二十世紀初西方探險家在新疆尋找羅布泊和樓蘭遺址時，無意中撞見而被叫開來，實際上，雅丹地貌在柴達木盆地，分布更多更廣。

    但接下來一天，第三天，從格爾木到沱沱河，就慘兮兮了。

    其實，我也是自找的活罪受。從成都搭飛機到拉薩不到二小時，從西寧走青藏鐵路也僅二十六小時，而我偏偏選擇花五天時間搭車走青藏公路。公路，對我而言，就像蠱惑人心的小說，讀來欲罷不能。

    在公路旅行，上上下下，雖然還是蜻蜓點水式的觀光，但總比搭青藏鐵路和飛機，被當成貨物般運送來得有趣。而且，旅行如果不能接觸斯土斯民，我就太對不起自己了。

    唉，最好不要讓感慨妨礙了行程，我還是返回崑崙泉（109，2828km）這個點吧。此泉據說是佛祖憐憫文成公主車隊兵疲馬困而賜予的天然泉水，再冷也不會結凍，當地以「神泉」稱之，但我在此處卻遭遇暴風雪，讓我想起十九世紀末幾位冒死入藏的外國旅人，如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Sven Hedin，1865-1952）、法國女探險家亞歷珊卓大衛尼爾（Alexndra David-Neel，1868-1969）、日本學問僧河口慧海（Kawaguchi Eikai，1866-1945）。他們的遊記，不停地召喚著旅人前來。

    除了地理上的疏離，西藏自古也常自我封鎖。行前，我因媒體工作者身分，被拒絕走公路入藏，後來透過友人向台辦請託，並填寫切結書，保證此行純屬觀光，不做任何採訪，才得以放行。所以，無形中也給我一種進入「禁地」的感覺，如同上述前輩旅人的入藏心境。

     其實，西藏作為一個書寫的地方，無論古今中外，無疑是最熱門的地方，但喚起我勇敢付諸行動，卻是外國人的書寫。也許，透過外國旅人的凝視，看得更清楚。也許，非我「族類」，更能客觀看待一個地方，不會香格里拉化。

    像斯文赫定曾假扮蒙古朝聖者入藏，但半途被識破，功虧一簣，但他也填補了西藏地圖的空白，在他的《我的探險生涯》裡有精彩描述。

    亞歷珊卓則在錫金喇嘛陪同下，佯裝母子，從雲南順利入藏，後來寫了一本《拉薩之旅》，是西方人瞭解西藏的重要著作。  十四世達賴喇嘛於一九九二年曾為此書重新付梓寫序，文中坦承「疏離」使西藏人付出極大的代價，例如楊赫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1863-1942，清朝文獻譯作「榮赫鵬」）於一九○四年率英軍攻入拉薩，迫使十三世達賴喇嘛簽訂《拉薩條約》，導致原本宗主國（清朝）與藩屬國（西藏）的關係，變成了主權政府與地方政府的關係，為後來中共出兵西藏埋下歷史伏筆。我入藏後，曾到戰事最激烈的江孜憑弔一番，不過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而河口慧海則更偉大，他冒充中國僧侶，以「頭陀乞食」（沿途托缽）方式，獨自從尼泊爾深入西藏最蠻荒的阿里地區，再繞行至拉薩取經，後來還成了十三世達賴喇嘛的御醫，歸國後寫了一本至今深度和準確度仍無可比擬的西藏旅行經典之作《西藏旅行記》，稱得上是當今前往西藏展開心靈朝聖的最佳起點。

    河口慧海與其他旅人的最大不同是，他不是浮光掠影、驚鴻一瞥式的捕捉者，而是穿透西藏的行走者、觀察者，一路接觸社會底層的藏民，乃致達賴與其僧官，所以，他更能呈現當時西藏的真實面貌：一個神人合一的恐怖政體。

    也許，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名言 ── 「You saw but you don’t observe」（你看見但你沒有觀察），更能詮釋旅人的差別。旅人視野的高低，不在於看見，而是在於有沒有觀察。（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