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母親的嫁衣 我的衣櫃中有一襲華麗的旗袍,黑色絲緞上盛放著奇彩瑰麗的花朵,花色寶綠菊黃,星星點點細碎銀閃著金蔥鑽粉,削肩立領,襯著黑滾邊隱釦右衽,也許是我的錯覺,每次打開衣櫥,我總隱約感覺這塊衣料徐徐散出幽微淡香。
輕輕撫摸緞面上翠嫩鮮亮的花形,腦海裡出現的卻是母親穿上這襲短袍,睫毛彎彎,水汪汪的大眼凝神,洋娃娃似的,望向鏡頭中的虛無。黑白照片上,那麼清澈無辜的眼神,光陰靜止在膠捲的瞬間,母親是隻翩然待飛的彩蝶,裹上這襲花火迸放的旗袍,像是所有女孩夢想過的童話,身旁的伊人會給她一生無憂,幸福快樂的日子。 日子的樂苦,是那麼容易可以說清的嗎?母親五十歲罹患癌症,五十八歲離開人世。當年那位二十二歲出閣的女孩,凝眸站在我的記憶深處,那襲巧緻玲瓏的旗袍安靜吊掛起我對母親無從投遞的思念,打開衣櫃,望見她的青春牽念掛懸在那兒,我總不由得偷偷想起她。 家裡四個女兒,我最小,身形瘦高與母親當年最為相像。因此,當她拿出壓箱寶要我們試穿,姊姊半嗔半笑指我:好的都給妳占盡了!那是大學一年級,等著過新年的寒假,他們不知道,我處於一場彆扭而隱晦的愛戀裡,情路迢遙無有盡頭,因愛而來的等待、焦慮、猜測、不安左右著我。家人相處時,我很少說話,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母親坐在床畔,要我套上這件旗袍。解開暗釦,笨手笨腳拉下沿胸腰側邊密縫的暗鍊,緊致貼身的剪裁,教我不知該高舉雙手先套入上半身為好,還是雙腳踏入裙中再依序穿上才對,手腳並用折騰半天,額頭背脊發熱冒汗,才把旗袍穿上。一穿上,還來不及釦好衣襟,就惹來姊姊們七嘴八舌大呼小叫,媽呀,妳當年是幾腰呀! 母親抿著嘴笑,我的臀圍大,兩條腿站入裙中,腿肉迅速夾繃貼緊。母親伸手為我理平身側布料,不理會三姊的幸災樂禍,旗袍快被妳的肉爆開啦,母親細心抓齊暗鍊夾縫,像幼時那樣,怕我穿不來穿不好。 我伸長脖子,母親為我釘上旗袍上的領釦。大功告成之際,眾人簇擁著我對鏡前後顧盼,「挺胸!」「閉氣縮小腹!」「大腿肉夾緊!」「手臂太粗壯了!」鏡子中,灰姑娘的三個姊姊頻頻發射揶揄砲火。 彷彿仙女的魔法棒指向我,穿上旗袍,我是獨別於其他姊妹,唯一穿得下母親華麗嫁衣的人。像是灰姑娘穿上玻璃鞋的瞬間,一種對幸福的渴望和想像洶湧而來。 不知怎地,母親突然拍一下我的後臀,笑說,肉這麼多!我也嗔怨,肉多還不都是遺傳妳……,話還沒說完,姊姊又立刻插嘴,至少媽二十二歲時肉比妳少多了,妳穿起來像肉粽!女兒多,母親聽我們從小到大吵鬧鬥嘴慣了,奇怪的是,她也不嫌煩,總笑笑的不動怒。「妳們喔,龜笑鱉無尾啦!我可是……」,翻出老相簿,一張張凝縮時光的黑白照片,是母親據以傲然宣示青春的證書。即使相紙早已褪色泛黃大半,母親依然是我們四姊妹公認,無人能及的當齡美女。 歷經家庭革命後,穿上這襲旗袍,成為人妻人母的她,覺得快樂嗎?母親的婚姻,是她不顧純樸山村中外公外婆的反對,不顧民俗差七歲相剋大凶的恫嚇,以死明志爭取來的。「伊若是窮得拉犁仔甲,我也會幫忙伊推。」外公氣得心臟無力險些中風,不能明白女兒在眾多開名車的追求者中,為何偏偏揀上這個騎「VESPA」的。 吊掛在我衣櫃中的旗袍,是一則捍衛愛情的傳奇,也是一句勇於實踐生命渴望的承諾。有次返家,病中的母親惦記老久似地說,「給妳的那件旗袍,妳帶去臺北放吧,哪天領獎可以穿。」她從不問我的曲折,卻樂於幫我把臺北載運回家的獎座擦拭閃亮。 「哪有人領獎穿這樣?這麼瑞氣千條,人家不發獎金給我們怎麼辦?」母親笑了,她乾癟的唇,微微向上拉提成一彎弧線。那時,醫院早已宣告放棄積極治療她體內恣意蔓生的癌細胞。母親的肉身,彷彿在無數的瞬間,一吋一吋,急速皺縮、乾燥、變形、扁小……,她瘦弱的身形,僅剩描上邊框的影子,卻念茲在茲交代我,記得帶走、穿上她的旗袍。 為了讓她高興,我去房間櫥櫃中拿那件旗袍,興致勃勃在她病榻前說要試穿。母親珍藏了三十多年的青春標本,布料上的煙花,還像當空燃放起的那樣奪目燦爛;黑緞如夜,灑上細碎的亮點,三十多年後,依舊閃耀著星光滿天的感動。 「不知道還穿不穿得下哩!」距離上次試穿,我早已不是懷著苦情戀愛夢的大一少女。 勉強把身體縮緊,將裙口從頭頂往下套,裙布擠縮卡緊在腰臀之間,我使力將肘關節扭成最大的角,屏氣凝神將手臂穿入削肩袖口,好不容易才搞定上身;可是腰臀間卡緊的旗袍裙布,並沒有順勢往下鬆動的跡象,母親要我把雙腿併攏一點,我彎身吃力地將裙角幾釐米幾釐米往下拉,最終滿身大汗地穿上這襲旗袍。 一二三木頭人。我穿上旗袍,木立在母親床前苦笑。太緊了,完全動彈不得啊。 一邊吃力脫下這太過緊繃的旗袍,我笑著跟母親說,「等我回臺北,穿上馬甲塑身衣,把肉壓緊後,再穿這個就很鬆了啦!」她又笑了,這回微微咧開嘴,露出一排牙。 將旗袍帶至臺北後,衣櫃裡自然多了一件珍藏的心事。在一整櫃都市流行的衣裙洋裝間,吊掛著一襲來自母親的青春遺產。 拿出旗袍,我認真穿上緊得教人無法呼吸的窒息塑身衣,依照專櫃小姐的教法,確定把肉正確箍緊之後,竟然輕而易舉就裹上了這襲豔麗。 對著落地穿衣鏡,凝眸顧盼。光陰的故事熨貼在這身旗袍上,順著胸口的呼吸起伏,像是一部無聲的電影,悠緩流入我的腦海。母親已然病逝多年,肉身火化為灰,一襲青春的嫁衣還像昨日才訂作的幸福想像。旗袍穿脫之間,悲歡的光影流轉在兩代人身上。穿上母親追尋愛情的堅持與勇氣,想像著,像她一樣以愛投注一生的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