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節選自自序〈捨得,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 我有兩方印,印石很普通,是黃褐色壽山石。兩方都是長方形,一樣大小,○‧八公分寬,二‧四公分長。一方上刻「捨得」,一方刻「捨不得」。「捨得」兩字凸起,陽朱文。「捨不得」三個字凹下,陰文。 兩方印一組,一朱文,一白文。 當初這樣設計,大概是因為有許多「捨不得」吧──許多東西「捨不得」,許多地方「捨不得」,許多時間「捨不得」,許多人「捨不得」。 有時候也厭煩自己這麼多「捨不得」,過了中年,讀一讀佛經,知道一切難捨,最終還是都要「捨得」;即使多麼「捨不得」,還是留不住,也一定要「捨得」。 刻印的時候在大學任教, 美術系大一開一門課教「篆刻」。「篆刻」有許多作業,學生臨摹印譜,學習古篆字,學習刀法,也就會藉此機會練習,替我刻一些閒章。詢問我說:想刻什麼樣的印。 我對文人雅士模式化的老舊篆刻興趣不大,要看寧可看上古秦漢肖形印,天真渾樸,有民間百姓的拙趣。 學生學篆刻,練基本功,把明、清、民國名家印譜上的字摹榻下來,畫在印石上,照樣下刀刻出形來。這樣的印,大多沒有創作成分在內,沒有個性,也沒有想法,只是練習作業吧,看的人也自然不會有太多感覺。 有一些初學的學生,不按印譜窠臼臨摹,用自己的體會,排出字來,沒有師承流派,卻自有一種樸實稚拙,有自己的個性,很耐看,像這一對「捨得」、「捨不得」,就是我極喜愛的作品。 刻印的學生姓董,同學叫他Nick,或暱稱叫他的小名阿內。 替我刻這兩方印時,阿內大一。師大附中美術班畢業,素描底子極好。他畫隨便一個小物件,自己的手,鑰匙,蹲在校園,素描一朵花,可以專心安靜,沒有旁鶩,像打坐修行一樣。作品筆觸也就傳達出靜定平和,沒有一點浮躁。 在創作領域久了,知道人人都想表現自我,生怕不被看見。但是藝術創作,其實像修行,能夠安靜下來,專注在面前一個小物件,忘了別人,或連自己都忘了,大概才有修行藝術這一條路的緣分吧。 阿內當時十八歲,書法不是他專攻,偶然寫泰山金剛經刻石,樸拙安靜,不露鋒芒,不沾火氣,在那一年的系展裡拿書法首獎。評審以為他勤練書法,我卻知道,還是因為他專注安靜,不計較門派書體,不誇張自我,橫平豎直,規矩謙遜,因此能大方寬闊,清明而沒有雜念。 藝術創作,還是在人的品質吧,沒有人品,只計較技術表現,誇張喧譁,距離「美」也就還遠。弘一大師說:「士先器識,而後文藝」,也就是這意思吧。 阿內學篆刻,有他自己的趣味,像他凝視一朵花一樣,專注在字裡,一撇一捺,像花蕊宛轉,刀鋒遊走於虛空,渾然忘我。 他篆刻有了一點心得,說要給我刻閒章,我剛好有兩方一樣大小的平常印石,也剛好在想「捨得」、「捨不得」的矛盾兩難,覺得許多事都在「捨得」、「捨不得」之間。就說:好吧,刻兩方印,一個「捨得」,陽朱文,一個「捨不得」,用陰文,白文。心裡想,「捨得」如果是實,「捨不得」就存於虛空吧,虛實之間,還是很多相互的牽連糾纏吧。 這兩方印刻好了,有阿內作品一貫的安靜知足和喜悅,他很喜歡,我也很喜歡。 以後書畫引首,我常用「捨得」這一方印。「捨不得」,卻沒有用過一次。 有些朋友注意到了,就詢問我:「怎麼只有『捨得』,沒有用『捨不得』」。 我回答不出來,自己也納悶,為什麼兩方印,只用了「捨得」,沒有用「捨不得」。 阿內後來專攻金屬工藝,畢業製作做大型的銅雕地景,搥打鍛敲過的銅片,組織成像蛹、像蠶繭,又像遠古生物化石遺骸的造型,攀爬蟄伏在山丘曠野、草地石礫中,使人想起生之艱難,也想起死之艱難。 大學畢業,當完兵,阿內去奧勒岡專攻金屬藝術,畢業以後在舊金山有工作室,專心創作,也定期在各畫廊展覽。 二○一二年,他忽然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入選了美國國家畫廊甄選的「40 under 40」──美國境內四十位年齡在四十歲以下的藝術家,要在華盛頓國家畫廊展出作品。 阿內很開心,覺得默默做自己的事,不需要張揚,不需要填麻煩的表格申請,就會被有心人注意到。 我聽了有點感傷,不知道阿內這樣不張揚的個性,如果留在台灣,會不會也有同樣機會被發現。但我沒有說出來,我只是感傷地問:阿內,你快四十了嗎? 啊,我記得的還是那個十八歲蹲在校園樹下素描一個蟬蛹的青年啊。 所以也許我們只能跟自己說:「捨得」吧! 我們如此眷戀,放不了手,青春歲月,歡愛溫暖,許許多多「捨不得」,原來,都必須「捨得」,「捨不得」,終究只是妄想而已。 無論甘心,或不甘心,無論多麼「捨不得」,我們最終都要學會「捨得」。 捨不得
一位朋友喪偶,傷痛不能自持,我抄經給她,希望有一點安慰,她看到引首「捨得」這一方印,搖著頭,淚眼婆娑,萬般無奈,哀痛叫道:「就是捨不得啊!」 我才知道自己其實對人的幫助這麼小,每個人「捨不得」的時候,我究竟能做什麼? 多年來,習慣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先盤坐讀一遍《金剛經》。 有人問我:為什麼是金剛經? 我其實不十分清楚,只是覺得讀了心安吧,就讀下去了。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使自己心安的辦法,方法不同,能心安就好,未必一定是《金剛經》吧。 《金剛經》我讀慣了,隨手帶在身邊,沒事的時候就讀一段。一次一次讀,覺得意思讀懂了,但是一有事情發生,又覺得其實沒有懂。 像經文裡說的「不驚、不怖、不畏」,文字簡單,初讀很容易懂。不驚嚇,不恐懼,不害怕,讀了這幾個字,懂了,覺得心安,好像就做到了。 但是,離開經文,回到生活,有一點風吹草動,東西遺失,親人生病,病疫流行,飛機遇到亂流,狂暴風雨,打雷、閃電、地震,──還是有這麼多事讓我害怕、恐懼、驚慌。 我因此知道:讀懂經文很容易,能在生活裡切實做到,原來這麼困難。 我因此知道,原來要一次一次讀,不是要讀懂意思,是時時提醒自己。像我喪偶的朋友一樣,該「捨得」的時候,捨不得,我也一樣驚慌、害怕、傷痛。 「不驚、不怖、不畏」,她做不到,我也都一樣做不到。 「不驚、不怖、不畏」,還有這麼多驚嚇慌張,還有這麼多「捨不得」,害怕失去,害怕痛,害怕苦,害怕受辱,害怕得不到,害怕分離,害怕災難,害怕無常。因為還有這麼多害怕,這麼多驚恐怖懼,每次讀到同樣一句「不驚、不怖、不畏」,每一次聽到、看到一個人因為「捨不得」受苦,就熱淚盈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