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試閱
自序 漫長的隧道內,驚喜見到光 我一直在找「家」。 在宜蘭三星大洲村,即使祖孫相伴溫馨和樂,仍是心心念念想回鎮上;回到父母羅東小鎮那兒,生活作息吃食習慣全然不同,常萌生的念頭是想再回到鄉下。小學時,老師教授唐詩:「床前明月光」,我真的模倣詩人舉頭望明月,想著家到底在哪裡?有次暑假作業日記,我寫下「在家裡找家」,老師以為我抄襲大人的作品。 曾怨懟父母,三個孩子中,怎麼捨得放我一人到鄉下;怪外婆狠心,在習慣她是我的依靠時,又讓我回到父母身邊。和父母姊弟磨合十年,心中漸漸接受自己的歸屬所在,但家鄉沒有大學,父母常說,我未來的學校在隧道那頭;上了大學,台北步調讓人緊張,我又常想念隧道彼端的宜蘭,搭火車返鄉時,總數著隧道數目,想把家數得近一些。 當我結婚,遠嫁外地,跌撞地奔忙家庭職場婆家娘家,赫然發現,家不必然只有一個,漸漸學習著以月光般的柔和看待外物,也常想念與自己時有爭執的父母。我與家鄉,更像情人關係,天天相處,不覺得有多麼特別,離開了,才分外想念它的美好。 成家後,帶女兒回鄉,當火車經過草嶺隧道,沒有邊界的天與海,是漸層暈開的畫布,在急駛的車窗,我看見臉飛逝在青草、水天中,自己的五官,與投影在窗格中的蒼綠山脈交疊,模糊朦朧,還映上另一排乘客的臉。看到一座龜島遠遠地別在布上,女兒會童趣地說:「穿過山洞看到海邊,就是阿嬤家。」景色也是時間,它會告訴人們,前往之地的遠近。 生子後,常與孩子述說自己的童年,我開始記下有關宜蘭的一切;書寫時,我的心也是穿行在長長的隧道,一個人,進出一座又一座的山。 這讓我想起碩士班時燃起的創作夢,那時很喜歡寫作,一寫便是一、兩萬字,荒廢了論文,教授勸說要把握時間,朝學術研究邁進,我沒有堅持對創作的熱情,而是選擇了師長認可的方向。學術路真不好走,有時找完海峽兩岸資料,才發現想寫的論文主題,已被對岸研究過了;想走回創作,但學術路已走了三分之一,此時放棄豈不可惜?加上工作主管不允許我留職停薪太久,只好半工半讀,結果勞累過度,造成身體免疫系統失調。 成家後,職場、家庭,加上長年不孕症治療、育兒,四頭燭火常燒得心焦,長期無法安睡,導致免疫系統失常加劇,罹患甲狀腺疾病。某次候診,醫生看到我在閱讀,建議可用書寫方式,寫出焦慮或陰暗,身心也許就能漸漸光明。 我開始在部落格書寫光與暗,光的公開示人,暗的鎖碼,只有兩、三好友能看;若發表在報刊,僅寫光明面。寫作很辛苦,我常在晚上搭乘時空機,回到某個時間點,停留數小時,再回到現在,準備隔天的工作與家事,如此,一週數次或數十次。 書寫沒有帶來快樂,文字不是麻醉劑,沒有減輕苦痛;我必須回想過往某事件的不圓滿,或是回溯自己治病過程、病後心態調適,及藥量加重時心情相對的萎縮,這些未結痂的疤,因書寫時的回憶又再度出血,每次下筆,彷彿又進了一趟手術間。 傷痛的文字,輕重不好拿捏,期間,想多聽講座,探索濃情淡筆的方式,只得央請家人幫忙看顧小孩,匆匆前去聆聽作家演講。不久,身體又亮起紅燈,必須手術,剛出生的兒子又患有嚴重氣喘,常掛急診。家人不贊成我繼續寫,如果身體垮了,家庭怎麼辦?長輩也勸,家平則事事安,想做的事,等孩子大了再慢慢完成。 可是,那道光應該就在隧道之後啊,已經起步了,怎麼捨得放棄? 我開始提筆書寫的一年後,友人看到我發表在報上的文章,說,我的作品中,某些深層的事避開了。是的,深層內在,鎖在我的部落格或心中,發表的文章,我刻意躲避某些深洞,不想讓讀者明顯地找到「我」,想保持神祕、有人情包袱,不想把背光面公諸於世。 「生作品如同生小孩,一定會痛,妳不想痛,那就別生了。」好友客觀地建議。對於邀請讀者進入寫作者的內在幽微,我著實掙扎;但作品若不往下挖,模模糊糊,如說話吞吐不清、不乾不脆。我猶豫,自己真的適合寫嗎?但字,又是代替我說話的發聲器。 如此獨自在寫作的隧道中摸索,直到年過四十,忽然驚喜見到隧道中照入一束光。那時重拾畫筆,萌生停止寫作的念頭,拜託阿盛老師解決我心中的疑惑:「老師,我真的能走寫作路嗎?」 「能。」老師的一個字是定心丸,鼓勵我,放心下筆大是好。那天起,我練習搭時空機時是帶著鑿子去,從較為快樂無憂、與外公外婆相伴的童年開始挖鑿。 但探掘內心的力道不好拿捏,有時喜怒偏頗,下筆時對某人某事失之客觀,對此,袁瓊瓊老師叮嚀:「事情不能結果論,要看生命的流向。」於是,一篇篇書寫故鄉、家族,讓我在難過、溫馨、想念中,漸漸學會對過往諸事平心靜氣地回顧。 謝謝外公外婆、父母、手足、丈夫、兒女、公婆、大哥大嫂、好友們,你們形塑了現在的我,讓倔強敏感的我,有顆柔軟的心。 謝謝袁瓊瓊老師,讓我看見生命中阻擋的大小石塊,不必硬要搬石,但要仔細觀看生命的流向。 謝謝悔之老師及有鹿文化,謝謝彥如、煜幃、于婷搭建美麗橋梁,讓我和世界一點一點地連結。 謝謝吳鈞堯老師,我最早刊登在報章的文章,是老師擔任《幼獅文藝》主編時錄用。謝謝曹麗娟老師、陳斐雯老師、耕莘寫作會的凌明玉老師、許榮哲老師、李儀婷老師及曾任《中華日報》副刊的羊憶玫主編。 感謝阿盛老師,在我四十歲那年,累得坐在地上不想出洞時,引進一束強光,點亮了我昏黯的內心,直指我寫作的弊病,若非老師的鼓勵及那一字「能」,此書可能不會面世,也謝謝「將就居」文友們的建議及溫暖的鼓勵。 以前,我對自己缺乏自信,往往作品寫了一半,便夭折在電腦檔案中,幸賴老師、文友、家人們的鼓勵,得以堅持至今。走在寫作路上,想起有許多人的陪伴,心中便有光。 佳樺 二○二○‧三‧二三 晚間‧台北 |
【實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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