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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試閱
何處無月 少年時期讀到朱天心的《古都》,朦朦朧朧,像一個斑斕焦灼的夢,比姊姊朱天文《世紀末的華麗》難懂得多,密集紛錯地名,川端小說的斷簡。惟有少女之間的囈語及不可實現的重逢,彼時的我深有感觸。 也從林文月先生的《京都一年》及古典文學翻譯中認識了京都,端正明晰的印象,特別是《京都的古書鋪》一文,對我後來的寫作主題影響極大。論及《源氏物語》、《枕草子》翻譯時,習慣將錢稻孫、豐子愷、周作人、林文月的譯文臚列比對,也曾寫過極其幼稚的、自說自話的比較,簡直不可回憶。 後來重讀朱天心的《古都》,詫異地發現,竟似初次讀到,從前的朦朧感再不存在。「眼前寬不過兩公尺深不及半尺的川裡卻養著錦鯉,兩岸植柳和垂櫻,店家於是把景觀調到這一頭,隨陽光強弱打起或放下竹簾,你告訴女兒,江南就是這個樣子。你哪兒去過江南。」猝不及防讀到這句,簡直心痛。她寫的京都,樁樁件件,我皆熟悉。只是那濃郁不可解的情緒,我已沒有,因為那是旅心方可醞釀的甜蜜與痛苦。但這種甜蜜與痛苦,我在漫行台灣時也有。譬如二○一二年夏初,油桐花遍開山谷,與在政大當交換學生的友人搭台鐵去花蓮。一起坐著小船去太平洋上看海豚,深夜在海邊看高天的圓月,恰如《古都》裡十七歲少女的情狀。 我有一位非常要好的老師,東吳大學的鹿憶鹿先生。我們相識在京都,一起在大學附近吉田山上的茂庵喝過咖啡,遠眺過群山。鹿老師喜歡鹿,今年九月去台北,把這本書帶給她,好開心,彷彿是特地給她的禮物。一天夜裡,鹿老師車行在山中:「過幾天就是中秋節,可惜你馬上要回去了。往年中秋,都要帶學生往這裡的山中再走一走,到高處去。穿過密林,極圓滿的月亮,大家都不作聲,只有山溪跟蟲鳴。」一時沉默,被老師的描述打動,心中又緩緩湧起那甜蜜與痛苦。 很快就要迎來在京都度過的第九年,不免令我心驚。做了太久的客人,書還沒有念完,還在茫然的途中踽踽而行。而京都,顯然已是熟稔到不需記述的地方。當年無比羨慕王國維「他年第一難忘事,秘閣西頭是敝盧」,如今我也住在他舊居遺址不遠處,離大學圖書館極近。而讀書可有進乎?這一自問愈令我更惶恐。倘若讀不好書,簡直不可以原諒自己,不可以自稱曾在這裡住過。 很感恩這冊小書可以跟台灣的讀者見面,得以與大家分享我所見到的京都。機緣巧合,接納這冊小書的出版公司也叫「有鹿」,更可說明緣分之奇妙。也希望書中羞澀樸素的感觸,可以傳遞至彼端。 蘇枕書 二○一六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凌晨 於北白川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