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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文試閱
字外有字(節選)
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
歲月匆匆,臺靜農老師已辭世整整三十年了。二○二○年十一月九日,是臺老師逝世三十周年。 三十年過去,沒有在歲月中消減,仍然有許多晚輩學生深深地懷念臺老師的學識、人品和他獨樹一格的書法。 由台灣好基金會策畫,籌備了幾個月,幾位敬愛臺老師的學生晚輩,五月二十四日開幕,在池上穀倉藝術館為臺老師辦一個小小的紀念展。 這個展覽,最初的構想純粹只是為了表達幾個晚輩心中對臺老師的敬愛。林文月、施淑,林懷民,我,許悔之,手上都有臺老師的書法,希望把這些作品集中,與池上以農民為主的居民分享。 池上藝術館遠在偏鄉,是六十年歷史的老穀倉改建,結構扎實,樸素無華,地方空間不大,沒有都會美術館的奢華熱鬧,在這裡,分享臺老師的手跡墨寶,讓當地大多數在土地中勞動的農民認識「臺靜農」,或許可以告慰靑年時寫過《地之子》的靜農先生一生的社會關懷吧。 我們有很深的對臺老師的敬愛,但能力有限,希望這個展覽安靜不喧譁,在遙遠的偏鄉,做一個小小的紀念。連展覽標題也下得很低調─「我們敬愛的臺靜農老師」,下面是幾位提供作品者的署名。 最初很簡單也比較私密情誼的構想,後來加入了一些不同的元素。首先,我們想到臺老師生前捐贈給台北故宮的大件作品,三六三公分長(軸長)、六十七公分寬的〈鮑明遠飛白書勢〉,這是他最得意的代表作品,也最代表他結合北碑與倪元璐字體的獨創書法美學。 一九八四年他完成這件丈二大立軸,非常開心,立刻打電話到東海美術系辦公室找我,興奮地說:「什麼時候回台北,我寫了一幅好字。」 臺老師平日很少這樣說話,我聽得出來是創作者有神來之筆時的愉悅開心。我即日從台中回台北到溫州街看字。臺老師準備好了,他的宿舍不大,一張近四公尺的長幅書法鋪在地板上,從玄關一直拉到客廳,通過兩道門,氣勢磅礴,斑斕虯結,一氣呵成,眞是過癮。 臺老師照例遞給我一杯酒,得意地說:「幸好寫的時候,沒有電話,沒有門鈴。哈哈。」他爽朗笑起來,有種孩子氣的快樂。 這件作品後來捐贈給台北故宮,也蒙故宮同仁襄助,製作出原尺寸復刻版,在池上穀倉展出。池上居民農忙外有很多人熱愛書法,看到臺老師這件以「飛白書勢」為主題的大作品,一定也有所得吧。 時代哭過痛過的歷史見證 「書法」究竟是什麼? 東方藝術為何以「書法」為核心? 書家難得,北宋多少文人寫字,為什麼只是蘇、黃、米、蔡四家? 寫毛筆字的朋友一定常想這些問題,臺老師靑年時隨沈尹默先生習書法,他當時是左翼憤靑,魯迅看重的作家,作品總是為社會邊緣弱勢發聲,他,又如何思考「書法」的眞正意義? 這個紀念展,蒙幾位朋友熱心參與,慢慢釐淸線索,知道臺老師一些重要作品和文件,多由親近的學生林文月、施淑捐贈臺大中文系。策展人谷浩宇多次奔走,得到臺大圖書館特藏組熱心提供,除了臺老師極珍貴的「白沙詩稿」等文件,更重要的是借展到一札書信,包括傅斯年,陳獨秀,許壽裳,溥心畬,張大千,魏建功,喬大壯,沈尹默,沈兼士……。 我一封信一封信讀著,幾個對今天大多數人可能極其陌生的名字,許壽裳,喬大壯,陳獨秀,卻串連起臺老師北京大學,抗日戰爭成都白沙,一九四六年到台灣的足跡。 特別是許壽裳,傅斯年,喬大壯的幾封信,隱隱約約聯繫起一九四六至一九四九間的台灣,大陸,臺灣大學,中文系,許多今日無人聞問的往事。 那些隱隱約約字裡行間沒有透露的人事糾葛,肅殺恐怖,忽然讓我懂了臺老師,懂了他繼許壽裳、喬大壯之後接掌臺大中文系時的心境。 和臺老師接近的一段時間,他從不談這些事。 他在大陸因為和魯迅的關係,也因為參加左翼黨派,立場與執政者相左,甚受當局監視,幾次出入牢獄。 一九四六年臺老師受許壽裳之邀渡海來台,許壽裳是魯迅好友至交,他一九四六年六月到台灣,主持編譯館,接收戰後日本文物,網羅台籍菁英,開始整理台灣「昆蟲史」等重要文獻。一九四七年五月編譯館被裁撤,許壽裳失去館長職,因此接了臺灣大學中文系戰後首任系主任,並撰寫了臺大校歌歌詞。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許壽裳深夜被柴刀砍死,這件離奇兇殺案,在臺大造成不小的波瀾。喬大壯(也是魯迅摯友)續接了系主任,不久,好像沒有原因,頹廢自棄,不僅絕食,酗酒,而且身邊準備毒藥,隨時要自殺。喬大壯回上海,不久赴蘇州投水自殺,遺書四個字「責任自負」。 短短兩年,兩位系主任連續死亡,臺老師繼許壽裳、喬大壯兩位悲劇事件之後,接任臺大中文系主任職,一直到一九六八年退休。 我常常想:臺老師當時接任系主任職,是什麼樣的心情? 讀《龍坡雜文》有悼念喬大壯的一篇文字,我以為是臺老最好的散文之一, 文字不多,寫許壽裳罹禍慘死,喬大壯去祭弔,寥寥幾筆,勾勒出一個荒謬時代陰慘的恐怖暗影: 於是陪他(喬大壯)到季茀先生(許壽裳字)遺體前致弔,他一時流淚不止。再陪他回到宿舍,直到夜半才讓我們辭去。他站在門前,用手電筒照著院中大石頭說:「這後面也許就有人埋伏著」,說這話時,他的神情異樣,我們都不禁為之悚然。 這是一九七八年臺老師追憶喬大壯的文字,至今讀到,也還是「悚然」。 接了臺大中文系,二十年間,最被社會看重的靑年作家,不再寫小說了,連論述文字都少,他專心書法,專心於酒,對聯出現「避席怕聞文字獄」的句子。線條困頓壓抑,在許多頓挫曲折裡遊走,頑強對抗,墨痕如淚如血。 在「悚然」中活著,臺老師的書法或許不只是書法而已,或者說,歷來「書法」其實都不只是「書法」,美,竟然是一個時代哭過痛過的歷史見證。 〈蘭亭〉書寫南渡一個落寞傷逝的春天,〈祭侄文稿〉是大唐安史戰爭鬼哭人號的血淚斑斑,〈寒食帖〉是北宋文字獄的荒謬頹唐自嘲。「書法」何曾是「書法」? 如何讓膚淺自炫的輕薄者懂「臺靜農」,懂他在不寫文章,看似不對抗,隱忍活下來,卻在書寫裡留下了眞正的「對抗」。 臺老師紀念喬大壯的文章依文章後的註記寫於「一九七八年十二月」,距離臺大中文系兩位系主任的離奇死亡,已經超過三十年。 這篇文字寫許壽裳的慘遭殺害,寫喬大壯的自棄自戕,要到一九八八年《龍坡雜文》出版才為大多數人看到,已經是台灣軍事解嚴時刻。臺老師在長達四十年間的隱忍,像是生命的修行,最後完成在他的書法美學中。 我認識臺老師在一九七○年代,在巴黎的圖書館,看魯迅,看老舍,看沈從文,了解臺老師與三○年代左翼文學的關係,了解他對社會邊緣者的關懷,了解他的熱情與憤怒。 一九七六年我從歐洲返台,負責美術雜誌編輯,一天偶然經過裱畫店,看到臺老師一幅字,使我停住,看了很久,好像四十年間一個生命漫長沉默的修行都即刻懂了, 熱情還在燃燒,迸散激濺成墨的斑斕,憤怒抑壓在扭曲的線條裡流走,「啊……」,我在街頭櫥窗停了很久,寫字,書法,可以使人心中長嘆,原來是要這樣理解一個書家在點捺頓挫間的生命情操,原來書法必須是「字外有字」。 |